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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月5日這天禮拜五,台北天氣晴,多雲,微風,我在小背包裡放著一壺白開水、一件T恤,穿著布鞋、七分褲,戴著太陽眼鏡,7點27分,捷運站的跑馬燈如是顯示,我出現在捷運忠孝敦化站。
其實,應該更早一點在捷運站出現,對一個晨起爬山的人來說,太陽剛剛浮上山頭,登山者就要備妥裝備在山腳,當植物可以行光合作用那一剎,即時跨出第一步,即時享受那一波一波湧來的新鮮的氧。這個時段登山的人最多,我往往錯過這種清爽,總是快八點了,陽光普照大地,我才胡塗好防曬油、戴好帽子,有時戴好帽子才發現沒塗防曬油,罷了,就素面出發吧!因此注定一臉黝黑。
走出後山埤站,通過玉成公園,不經選擇,緣著虎山溪向前行,花崗岩的步道讓人有著踏實的感覺,棧木式的走道可以發出木頭獨有的令人愉悅的聲音,淙淙的溪水聲雖然在三四百公尺後隱入草叢而消失,蟲鳴鳥叫一直在,其他山客的喘息聲、風聲,偶爾還是會在耳際飄過。走到復興園時,衣服已經濕透,101大樓則被同一顆太陽曬得發亮。
虎山之行,不論我們走在多麼茂密的樹蔭底下,其實只是沿著台北盆地這個「盆」的邊緣在縱走,稍微可以探頭的地方探頭看看,就可以看見許多房子呈供的屋頂,有人將屋頂說成天台,想的還是這地方可以跟天一同視息吧!不過,從這山,海拔才三百多公尺的地方看屋頂,登山客才是可以頂天又立地的人,但是哪個登山客站在峰嶺會有站在天台的得意呢?從這山望向那山,那山還比這山高哪!
很多人會將虎山復興園的小廣場當作一個重要的休憩點,或許就因為這裡可以往外看見都城,往內看見自己,尤其是流過許多汗之後的身體,微喘,有那麼一點疲累,而大地一直健在、一直承擔,都市一直蓬勃、一直挺立,活生生就在亮在眼前,亮在心底。
復興園廣場逗留了十分鐘之後,我退回到生態教育園區,這裡看不到都城,但是可以調息,可以真正放鬆自己、向內省視自己、療癒自己。這裡是我以登山作為養生運動的最後一站。
通常這時我會換穿乾淨的T恤,準備下山。這一天打開小背包,我卻是拿出手機,看看時間,還早,不到九點,而且雲是淡的風很輕,天氣微涼,我扣緊背包又踅往另一條上山的路,這結實的泥土路雜草沒徑,沒有了花崗石板,它會通向哪裡?我一面走一面想,竟然走到以繩索拉升自己的攀岩處,山壁陡直,且岩石大小錯落不齊,一條打結又打結的麻繩垂掛在岩石旁,我沉思︰六十七歲的手臂還能拉上六十五公斤的身體嗎?如果懸空掛在半山腰,我又能呼喚誰?天,天在,地,地在,我,我在,你,那個可以解除我困境的你,在哪裡?真正危急的時候,到底要撥哪個號碼?112還是119?我望望岩石上空,葉隙間透露出些微的白雲、藍天,似乎攀爬過這一段十公尺的距離,就是山脊了,我把小背包甩向背後,拉著麻繩,顫顫,危危,踏上第一步,這時我心中清楚,不能有任何閃失,每一步都要踏實,因為前無朋,後無人,跌落下去,兩百公尺的深度沒有人知道你會如何。
是的,我終於將自己拉了上來,剛一站穩,就已發覺這裡還不是山稜線,還要一段垂直的攀爬才「可能」是大眾健行的花崗岩步道,但是前面另有一條泥土路,漫長伸向未知,寬度不到一尺,兩旁是同一品種的深綠小草,路上滿是落葉,似乎少有走踏的痕跡,但至少是平穩的。我決定走平穩的路,一路行走,一路窸窣,這山靜得可怕,回望走過的路沒有登山人繼續前來,這山路,顯然我是唯一的行者。眼睛看見的路的盡頭,絕不是盡頭,一個小小的轉折,縱落或攀爬,又有一段未可預知的旅程,有時大樹橫阻,你必須謙卑低頭,有時雜草低迷,你必須大膽撥尋。惹人恐慌的是,哪裡才是這山徑的盡頭?
手錶罷工的我,不知走了多久,屢屢前瞻後顧,後繼無人竟然比前無行者,更令人恐慌。
「你好,你怎麼一個人走那條路?」
眼前終於出現一個中年婦人,站在一條縱向的石板路上。
「我從慈惠宮那邊,一路走來的。」
「沒有人走那一條路的啦。六月中有個老先生,六十幾歲,從那兒摔下去,一個禮拜以後才找到遺體。」
「赫。」我想起我看過這則報導。「那怎麼回去慈惠宮?」
「從這裡下去,」她指著身後的路,「遇到廟,往回走,就對了。」
「往上呢?」「往上十分鐘就可以到山頂,往左可以到九五峰,往右到拇指山。」
「那我隨妳往上爬,我回九五峰。」
接下來的她所說的十分鐘,我應該超過十五分鐘才完成。一階階的石板路只轉兩個彎就沒了,又是攀岩、拉繩,又是垂直的鐵梯,我手腳並用地爬,記著登山前輩告訴我的訣竅「三點不動一點動」,手腳左右四點只敢移動一點,繩索、樹根、岩縫,都是我著力的地方。
終於來到南港山山脊,「謝謝」,抬起頭來,她已在前往拇指山的半山腰間,離我三分鐘的階梯上向我揮手。
我轉往九五峰,最初的幾次提腳總是踢到石板側面,我乏了,我找了樹蔭,換上乾淨的T恤,回到忠孝敦化站已經十一點四十五分。
下午一場雷陣雨,應該沖刷了那六十幾歲老先生和我走過的痕跡。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