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的字跡,不僅人間一紙

有些思念、有些愛甚至恨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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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因著寫出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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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得以具體閱讀咀嚼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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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因此成形或消弭……
與剛從荷蘭歸來的友人談起阿姆斯特丹國立博物館的館藏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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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談到維梅爾的〈讀信的藍衣少婦〉。
多年前初次在藝術史課本裡看見這幅畫就深受震撼。畫中女子站立垂頭閱讀一封信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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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一束光投射在前方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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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如此專注而平靜。事實上維梅爾畫過不少關於信的題材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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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例如館藏於德國德勒斯登古代繪畫館的〈窗前讀信的女子〉、〈寫信的女子〉、〈情書〉等等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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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每一幅畫都精準細膩的捕捉了那些神祕的瞬間。
鄭愁予在〈寧馨如此〉如此描寫女子讀信的容姿︰
她 會神地讀著信
立燈把全室的光亮聚集在
眉彎目垂的臉上 竟從一向古典的
精緻中 浮出暗香來
洛夫以〈子夜讀信〉敘述了讀信的心情︰
子夜的燈
是一條穿衣裳的
小河
你的信像一尾魚游來
讀水的溫暖
讀你額上動人的鱗片
讀江河如讀一面鏡
讀鏡中你的笑
如讀泡沫
若拆解字形分析字根字源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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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信是會意字,左邊為人,右邊為言,合起來即是人言,也是信字。信最早的意義是誠信,如《說文》的︰「信,誠也。」《墨子》的:「信,言合於意也。」後引申為動詞,義為相信、信任,如《詩‧邶風‧擊鼓》的:「不我信兮。」用為名詞,義為信約、盟約,如《左傳‧襄西元年》中:「以繼好結信。」用作副詞,放任、隨便,如白居易〈琵琶行〉的:「低眉信手續續彈,說盡心中無限事。」後才晚起義用作書信、信件,如清‧袁枚〈祭妹文〉中「函使報信」。漢字裡的「瑞」,其實也含信箋之意,「王」是形符,「耑」是聲符,意思是以玉為信。
寫信時,一字一句從筆下流瀉,也許經過深思熟慮也許神思恍惚也許不由自主,但有些思念、有些愛甚至恨,因著寫出,得以具體閱讀咀嚼,因此成形或消弭。寫完後也許寄出也許棄置。讀信時,一字一句輕輕落入視線重重打入心葉,也許還深深埋入心底,多年後仍然會在某個片刻想起某一句。而看完後也許毫不在乎的擱置一邊,也許憤怒的揉成一團丟掉,也許反覆閱讀揣測信中意義。一封信所包含的意義絕對遠遠超越信本身,一封信所能釋放的力量也遠遠超越人的想像。
從事人類學研究的嘉運曾給我寄了一張白紙,我還以為是用隱形墨水之類的解密遊戲,於是拿去火烤、浸水、曬太陽等,各種網路上能找到的招數都用盡了,紙也被我搞得慘不忍睹,才打電話問他到底在搞什麼五四三。他說從前人們寄信是以數字計費的,字數越少所需費用越少,所以窮苦人家常常只能寄一白紙給親人表示關心與問候。這年頭電子郵件方便到不行,情書問候版本充斥,甚至附上美麗圖片悠揚音樂,各種設計各種語言各種類型一應俱全。但其實我恨透了這類型的電子郵件,檔案太大浪費信箱空間,而且唾手可得得近乎廉價。依然比較喜歡卡片、明信片,最喜歡的還是信,即使隻字片語就能給人無限想像空間。習慣泡一杯茶開一盞床頭小燈,撕開信緣聲駕空世界所有聲響。站著或坐下閱讀,文字在心底發酵情緒在空氣中流竄。
無所見的起伏往往最為纏綿且激烈。如舊時那張一字不書的白紙,其所蘊含的情感無庸置疑的豐沛且綿延。
不過,如果收到的是一封分手信、抹黑信,或者私家偵探寄來的伴侶捉姦證據,或銀行寄來的宣布破產信,大抵就直接噴血跳腳捉狂。那依然是很激烈的境界,卻是排山倒海掃人間,血液直衝爆血管的那種激烈。我常常接到信用卡帳單、電話帳單就想一頭往座位前方的電腦螢幕撞。
多年前有個慣於漂流的男子說過,他在遊歷時去了一些美術館,站在油畫前開始思考,那些畫家們畫那些油畫時的心情,又是如何畫呢?是一直站著還是動來動去?後來他就決定試看看,開始在這些油畫前面動來動去跑來跑去。他想管理員大概會覺得他很怪吧,把博物館當運動場。
那些日子我曾不斷不斷的給他寄信,有時是長達十多頁的長信,有時是一兩面的短箋,有時只是一張明信片。而我卻一直沒能收到那些,他在飄雪的異國街頭,搓著雙手投入郵筒的信。
雖然事實上他到底有沒有寄出那些信也是個未知數。也許如信的另外一個字義,信或不信此信請自行決定。不過不管是此信或彼信,都已經隨著未曾投遞或送達的信,一併在光陰裡丟失了。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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